鳳鳥紋飾：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表征

摘要：鳳鳥對于中華民族具有特殊的文化意蘊。歷史悠久的鳳鳥崇拜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價值旨趣，并通過各民族手工藝人巧妙的藝術構(gòu)思和精心的手工制作，建構(gòu)創(chuàng)作出形態(tài)各異的鳳鳥形象，成為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見證。

關鍵詞：鳳鳥紋飾；手工藝；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中華民族在長期交往交流交融中共同創(chuàng)造并傳承了中華文化，其中體現(xiàn)中華民族造物智慧的是類別豐富的工藝文化。在手工藝的發(fā)展過程中，各民族十分重視紋飾的使用，并形成了紋飾傳播與互鑒的傳統(tǒng)。鳳鳥紋飾作為一種標識性的文化符號，普遍存在于各民族傳統(tǒng)手工藝品中，并呈現(xiàn)出共享性特征，成為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表征。

鳳鳥是中華民族共同的信仰旨趣

鳳鳥在中華民族的觀念中擁有多層級象征，人們根據(jù)需求，賦予鳳鳥不同的象征意義。

鳳是新石器以來由火、太陽和各種鳥復合而成的文化形象，許多氏族都以鳳鳥作為圖騰。同時，為了建構(gòu)高貴的出身來彰顯自己統(tǒng)治地位的合法性，先秦時期許多部族首領都被塑造為神鳥的化身。相傳簡狄因吞食玄鳥蛋而生殷商始祖契，于是有了“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傳說。嬴姓祖先也與鳳鳥相關，《史記·秦本紀》有“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yè)”之載。帝俊也是以鳳鳥自居的部族首領，對此《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曰：“有五采之鳥……惟帝俊下友。帝下兩壇，采鳥是司?！背说氖甲孀Ｈ谝彩区P鳥的化身，而且《楚辭》中亦有“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的詞句，表達了楚人對鳳鳥的尊崇與鐘愛之情。

在中國古代，鳳鳥的神性與統(tǒng)治者的權力訴求不謀而合，因此鳳鳥象征著尊貴與權力。鳳冠、鳳釵等是統(tǒng)治階層的標識?！吨腥A古今注》載，（秦）始皇“以金銀作鳳頭，以玳瑁為腳，號曰鳳釵”。漢代，鳳鳥成為皇家拜謁宗廟的重要頭飾?！逗鬂h書·輿服志》有云：“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廟服……簪以玳瑁為擿，長一尺，端為華勝，上為鳳凰爵，以翡翠為毛羽，下有白珠，垂黃金鑷。”漢以后，鳳冠成為母儀天下的象征。

鳳鳥與權力的嵌合還表現(xiàn)為人們以鳳鳥的出現(xiàn)及其行止來判斷政治的清明與否?！抖Y斗威儀》曰：“君乘土而王，其政太平，則鳳集于林苑?！薄洞呵锓甭丁芬嘣唬骸岸骷坝鹣x，則鳳凰翔。”《韓詩外傳》又曰：“得鳳之象，一則過之，二則翔之，三則集之，四則春秋下之，五則沒身居之?！迸c此相關，鳳鳥還被視為祥瑞的象征。如《禮記·禮運》曰“麟、鳳、龜、龍，謂之四靈”，《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云“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凰……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都反映了當時人們對鳳鳥具有靈性的認同。

在各民族的民間敘事中，鳳鳥則具有驅(qū)邪避兇、幸福美滿、吉祥順遂等寓意，并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堅韌不拔、勇于追求的高貴品質(zhì)。如畬族古歌《祖婆歌》用“你是丹鳳迎赤霞，你是朝陽來變化，你比月亮更精華”來表達對鳳凰的贊美。又如湘西古丈縣夯吾苗寨流傳著“鳳回頭”的傳說，貴州省天柱縣一帶的侗族村寨中則流傳著“雙鳳斗龍”的故事，云南省洱源縣“鳳凰帽”的傳說贊美著白族姑娘勇敢、勤勞、善良和執(zhí)著，甘肅東鄉(xiāng)族自治縣鳳凰山一帶廣泛流傳著鳳凰幫助當?shù)厝诉^上好日子的故事。這些都體現(xiàn)了人們對鳳鳥的喜愛。

總之，中華民族對于鳳鳥的崇拜由來已久。人們或借助鳳鳥來彰顯高貴的地位，或表達祈福納吉的心理，或追求幸福甜蜜的愛情，或頌揚不畏艱辛、勇于追求的民族精神。

鳳鳥紋飾是中華工藝文化的基因元素

中華工藝文化精神特質(zhì)與符號意義主要通過眾多的紋飾得以表達，而鳳鳥由于其圖騰屬性與象征寓意，幾乎伴隨著中華工藝文化發(fā)展的全過程，并逐步積淀為中華文化的重要基因。

早在新石器時代，半坡遺址中即出土了龍鳳紋陶瓶，其鳳紋形態(tài)與鳥極其相似。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上，多有鳳鳥紋的使用，且常與獸面、云雷等紋樣進行組合。如在江西南昌?；韬钅钩鐾恋纳讨芮嚆~器提梁卣，飾有精美的鳳鳥紋。商代婦好墓出土的玉鳳，其頭似雞，其身似鳥，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戰(zhàn)國時期的刺繡和漆器中亦有鳳鳥紋飾的使用，其中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出土的蟠龍飛鳳紋繡淺黃絹面衾、龍鳳虎紋繡羅單衣和湖北棗陽市九連墩2號墓出土的虎座鳳架鼓等極具代表性。秦漢時期，鳳鳥紋廣泛應用于漆器、畫像石、畫像磚、墓室壁畫、絲織品、帛畫上，此時的鳳鳥常與瑞獸、伏羲女媧、仙人等相配。而且秦漢時期的鳳紋造型靈活，在形式上更具張力，尤其是長尾的大量使用奠定了后世鳳鳥形象的基本特征。魏晉時期，受佛教文化影響，鳳紋更加輕巧飄逸，并多與植物花卉結(jié)合。唐宋時期的鳳鳥形象更加貼近生活。明清時期，鳳鳥與至高無上的皇權結(jié)合得更加緊密。

隨著中華文明的演進，鳳逐漸被中華民族視為吉祥物，在中華各民族傳統(tǒng)手工藝中大量出現(xiàn)，其形象經(jīng)各民族手工藝人之手而出落得更加異彩紛呈。

苗族傳統(tǒng)手工藝品中有大量鳳紋的使用?！独m(xù)黔書》記載，苗族的織繡花紋“以鳥善名者，對鳳也，翻鴻也，仙鶴也，孔雀也”。今天，鳳鳥紋飾仍被廣泛運用在苗族刺繡、蠟染、織錦、銀飾、剪紙等手工藝品中。如清水江上游地區(qū)的手工藝品中常使用鳳鳥紋飾，以表示對祖先的懷念。

在羌族刺繡中經(jīng)?？梢婙P鳥、牡丹等吉祥圖案，并形成“鳳穿牡丹”等經(jīng)典搭配。同時，在傳統(tǒng)社會，鳳鳥紋飾在羌族地區(qū)還是權力和身份的象征。如在羌族清代土司官服兩袖端繡鳳鳥各一，并配以其他吉祥圖案。鳳鳥紋樣在壯族織錦中也占據(jù)重要地位。在壯族地區(qū)甚至有“十件壯錦九件鳳，活似鳳從錦中出”的說法。

在畬族手工藝品的裝飾中，鳳鳥也十分流行。浙江、福建等畬族聚居區(qū)的女性喜歡著鳳凰裝。浙西南畬族工匠傳統(tǒng)民居裝飾中，也喜用鳳鳥圖案，其中景寧等地畬族民居中的卷草鳳鳥紋最具特色。[1]

在侗族刺繡、銀飾中，鳳鳥紋樣得到大量應用。侗族民眾崇火尊鳳，因此多在亭頂高處置以鳳鳥。如通道縣普濟橋由外到內(nèi)、由上至下，依照其特定的雕刻規(guī)范和規(guī)律，根據(jù)裝飾部位特點，靈活運用龍與鳳、鹿與靈芝、鶴與松等組合。[2]滿族傳統(tǒng)手工藝中亦有使用鳳鳥紋飾的習慣，特別是入關之后，滿族的手工藝深受中原地區(qū)工藝文化的影響，對鳳鳥紋飾的偏愛更甚。

此外，在傣族、瑤族、白族、藏族、彝族、土家族、毛南族、蒙古族、維吾爾族等民族的織錦、剪紙、刺繡、銀飾、雕刻、印染等手工藝中都有鳳鳥紋樣的大量使用。可見，歷史悠久的鳳鳥紋飾及其吉祥寓意成為中華民族普遍的價值認同，并通過手工藝人的巧妙構(gòu)思和精心雕琢，盡現(xiàn)于中華民族手工藝品中。

鳳鳥紋飾見證了中華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

中華民族工藝文化由各族同胞在長期的交往交流交融中攜手共創(chuàng)，具有超越民族性的特征。[3]和諧、統(tǒng)一的家園共同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分布格局，血脈相連、情同手足的價值觀念推動了各民族手工藝的交往交流交融。[4]

在北方游牧民族手工藝品中，鳳鳥形象是中原鳳鳥造型與游牧民族本土鷹造型的結(jié)合。從出土的相關文物可以看出，遼、元手工藝品中的鳳鳥造型在唐代鳳紋基礎上加入了契丹、蒙古等民族的文化元素，即鳳鳥紋樣造型中凸顯出鷹的特征，鳳鳥頭部強化鷹的形象，圓瞪雙目，下勾的上喙厚實，反映了游牧民族對鳳凰形象的建構(gòu)。[5]滿族原奉野豬為圖騰，入關后開始接納中原文化，并最終把圖騰物轉(zhuǎn)換成了龍鳳。雖然鳳是母儀天下的象征，但民間亦視之為吉祥圖案，創(chuàng)造了“鳳穿牡丹”“百鳥朝鳳”等諸多紋飾。這顯示出傳統(tǒng)鳳鳥文化對滿族民眾的深刻影響。

鳳鳥紋飾在南方各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如先秦楚民族以鳳為圖騰，而在楚地之西的巴族則以虎為圖騰，兩族文化相互影響，最終創(chuàng)制了虎座鳳架鼓這一經(jīng)典的髹漆樂器。

在長期雜居中，南方各民族工藝文化也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交融。中原地區(qū)“以鳳為吉”的傳統(tǒng)觀念在畬族建筑裝飾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他們創(chuàng)造性地將鳳鳥以卷草鳳紋的表現(xiàn)樣式附著在建筑裝飾中，寄托祈福納吉的愿望。在苗族的觀念中，鳳是集孔雀、公雞等多種動物于一體的想象的動物，苗族手工藝中的鳳常以公雞為依據(jù)，如在清水江流域的凱里、臺江等地，鳳紋有了地域性的名稱“雞宇鳥”和“鹡宇鳥”，其頭為雞冠、尾巴很長且色彩斑斕。這種既繼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鳳鳥形象又吸納當?shù)匚幕默F(xiàn)象，在很多民族交流過程中有所體現(xiàn)。在鄧川、洱源等白族聚居區(qū)，手工藝人用兩條半魚尾形的帽幫縫合成年輕姑娘喜愛的“鳳凰帽”，這是鳳鳥形象在白族地區(qū)的一次華麗變形。在頻繁的交往中，漢地鳳紋不斷傳播到藏族地區(qū)，在普通人家的藏式家具、餐具等日常器物中都經(jīng)常能見到鳳的身影，當?shù)毓そ硨h地鳳紋羽冠華麗、丹鳳眼狹長、脖頸細長、軀體和羽翼修長的造型改造成無冠，鳳頭如鸚鵡或雉雞，圓眼，脖頸粗短，體型短肥，羽翼較短的形態(tài)。

總之，中華民族手工藝是各民族在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攜手創(chuàng)造的。鳳鳥紋飾因其美好的象征意蘊深受各族人民喜愛，并被廣泛運用到各民族手工藝中。同時，各民族手工藝中的鳳鳥紋飾具有明顯的共享性特征，既是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鳳鳥文化的繼承，又通過地方性的演繹，刻畫了姿態(tài)萬千的鳳鳥形象，反哺著中華民族鳳鳥文化，成為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表征。

參考文獻：

[1]藍法勤.浙江景寧畬族傳統(tǒng)民居卷草鳳凰紋裝飾研究[J].設計藝術研究，2013（1）.

[2]蔣衛(wèi)平.侗族風雨橋裝飾藝術探析[J].貴州民族研究，2017（12）.

[3]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政治建設論述摘編[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

[4]王慶賀,王瀟.多民族手工藝的共享實踐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J].民族論壇，2023（1）.

[5]劉珂艷.元代紡織品中鳳鳥鷹嘴造型特征研究[J].裝飾，2014（11）.

（作者柏貴喜系中南民族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王慶賀系湖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師）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清水江流域各民族刺繡文化基因共享研究”（23CMZ039）的階段性成果。

《中國民族教育》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