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過后,日子便長了。一到春分,更讓人重新覺出了黃昏。
去食堂吃晚飯,路過明湖,一瞥之下,滿滿一樹櫻花突然出現(xiàn)在湖的對面:天色將暗未暗,旁邊都還是冬日里看慣的灰色,我好像被它唐突到了——早上送孩子上學,我還提醒她看路邊月季短枝冒出的嫩芽。
飯后折返經過明湖,一看柳枝:“這么快,柳樹都發(fā)芽了。”
“天氣一暖和,一兩天就一個樣。”
“哦,這么快?!痹捳f了,人的思緒還停留在那樹櫻花對我的唐突里,但我沒再特意去看它。我本不是一個愛花的人,什么時候開始注意起花來了?
記憶中更早的一次大約是三四年前,一個陰天的下午,查看花期,應該是四月,我照常去芳華園里踱步,時而看看天,時而看看樹,這里的樹多是深綠的柏樹,說是看,其實沒有看,只是眼光所及。
走到靠近明湖的拐角,猛地發(fā)現(xiàn)一樹黃刺玫像瀑布一樣掀起來掛向路邊,朝我襲來。我怔住了,像一個被發(fā)現(xiàn)的闖入者:密集的金黃全部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讓我看它,讓我不得不看它,好像我早就應該看它——剎那間,一切塵勞幻想、思慮計較全然消失。
太美了!不僅是美,還有點兒什么,說不上來。就像初讀洛爾迦《死于黎明》時那樣:從天而降、無來由地擊中了我。但這也只是另一次偶然被襲,究竟是什么讓我似曾相識、陌生疏遠、驚詫悸動?如何形容這種感覺?
過了幾天,我忽然想起《人間詞話》里引的一句辛詞“驀然回首”。啊!對,是“驀然”,但沒有“回首”,我是被直直地拉到它面前,毫無準備,倉倉皇皇,好像一個孩童突然被推向舞臺中央。
翻《人間詞話》,王國維引作:“回頭驀見。”徐調孚注說:“觀堂引此有異文,與其他各本亦均不同,疑誤。”王國維的誤引反倒成就了我,“驀見”,沒有什么詞比它更貼切地描述了我見那花時的情形了。
《說文解字》說:“驀,從馬,襄聲,上馬也?!倍斡癫米ⅲ骸吧像R必捷,故引申為猝乍之稱?!比绻选膀嚒笨闯梢环鶊D畫:上“莫”下“馬”,莫是“‘暮’的初文,字形以日在叢林或草莽之中表示日將落下”(裘錫圭《文字學概要》),日落之時,上馬迅捷,更添飄忽之感。
驀見那花之時,我是怔住的,時間停止,我被卷了進去:四旁都是灰、深綠、土黃,我被那明亮的黃卷了進去;四旁的樹都是枝枝丫丫,而那櫻花樹卻是把它淺淺的、新嶄嶄的白,整整齊齊地同時并現(xiàn),我被那完整的同時并現(xiàn)卷了進去。
照辛棄疾的經驗,驀見之前,尚有“眾里尋他千百度”,但我尋了嗎?我似乎一無所尋,我只是在日常行走或者踱步之時“驀見”而已,那時的我沒有特別的思慮,驀見之下,我只是愣在那里,或者仍伴著人走,心愣在那里。那平時的我呢?在尋嗎?在尋什么?
那密集的金黃靜靜地、熱烈地綻放,那新嶄嶄的淺白輕輕柔柔地飄落,它們不因我看或不看而絲毫遜色。在我對它還毫無預期的時候,在我對它并無多少識知的時候,它完完全全地冒出來,不是它唐突,反倒是我冒昧了,像那灰色的水泥磚墻。
四季輪回,萬物皆有它的春天。是什么思慮欲求遮蔽了我,使我不得“與物為春”?黃昏之時,猝乍之下,那密集的金黃、嶄新的淺白言語道斷,斬斷了我的思慮,讓我直直地“驀見”了原本屬于我的春天。
(作者系北京交通大學文化教育中心副教授)
《中國教育報》2024年04月19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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